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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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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帆醒了。

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醒了,只是眼睛仍没法睁开。

他陷在梦与现实之间,虚空无形无边,黑鸦鸦、硬沉沉地镇压下来,身体与四肢还存在的感觉消失了,连同鼻子舌头声带一起麻痹了。他被剥夺了呼吸,剥夺了发出声音的能力,不要说扭动或翻身,连勾动一下小拇指都可望不可即,像被巨蟒生吞入腹,又像被活埋在狭窄的玻璃棺材里。

乔一帆对此一点也不陌生,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类似的梦魇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他知道他在自己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掀不开眼皮,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带回的旅行箱立在大衣柜旁边,拉杆上还挂着他白天穿过的长裤,他也能听见摆放在书桌上的闹钟秒针嘀嘀嗒嗒跳动的声响,以前还在微草宿舍的时候,甚至“看”得到几步开外的床上高英杰宁静酣然的睡脸。延延时光中,只有这夜半时分的挣扎是他独独无法和英杰分享的东西。有时他得以迅速挣脱,更多时候却不得不久久地禁锢在这似死还生的暗瞑里。

大概是h市山温水软分外养人,去到兴欣以后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率逐渐改善了,这还是最近几个月里头一次发生。与梦魇对抗久了,乔一帆知道只要他能动上一动,不论扯开上下眼睑,还是发出任何一丝细小的声音,他就能从此情境中挣脱。失去了对肌肉控制力的时候,与自己较劲,多半是徒劳的。尽管如此他仍然聚集起所有精神力,倾注于锈死的声带。

出声——出声啊——

像纸做的小船被漩涡卷入深深海底,意志是最不需要的东西,再如何努力也不过多打几个圈圈罢了。

出声啊——出声——出声!!!

乔一帆憋得太阳穴发胀,浑身是汗,眼球前仿佛出现了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景象万花筒似的,一帧叠着一帧打着旋蒙下来,数不清多少混沌且杂乱的画面里,生硬地夹杂了一张鲜明的脸——邱非的脸——闯进他的视野中。那一瞬间,乔一帆失去的声音回来了,他的下颌抖动起来,声带震颤,濒死般的嘶鸣如割喉的鲜血,自灵魂深处迸射出来。

他啪地坐起,跳脱于神识中、邱非投向自己那熠熠的目光直像野火燎原,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似的。乔一帆就着起身那一霎那的姿势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才将火舌般跳动的心绪完全从体内抽离出去。

睡裤勒得很不舒服,不需要管,放着一会儿就好了。披着汗的皮肤也凉浸浸的,乔一帆抹了抹额头,随手关掉空调。闹钟时间刚好指向午夜12点。他来到窗边,打开窗户,迎干燥柔软的风进来。一注凉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到地板上,空气中无数细小的灰尘载沉载浮,无一不顺着光路的形状。回想起白天在网吧的事,乔一帆的心脏像被拳头用力攥紧了似的,邱非白天只不过说了几句维护自己的话,今后甚至不一定有什么交集,怎么就至于被自己的潜意识惦记,当夜就需要他伸出援手,从泥潭一样的梦魇中拯救自己了呢。

这实在太难为情了。

孤身一人的夜是负面情绪的主场,乔一帆难免又一次没入冷于湖水的自我唾弃里。邱非对自己的评价过于高了,肖云的话里有一句是他无法反驳的,自己的确是万千灰尘中最不起眼的一寸,何其有幸沐浴了叶修的如银月色,才借到这段莹莹微光。

乔一帆不想再想下去了,人会因为习惯而感到熟悉,因熟悉而觉得舒适,他不能永远将自己困在自怨自艾换取的舒适感里,于是他唰的一把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粘稠的想法是吊着蠕虫的丝,乔一帆双手盖在脸上用力搓了搓,像要把扯着他、坠着他不放的东西都搓掉似的。他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喝掉,此时正值深夜,母亲、继父还有高英杰都已经睡了,家里十分安静。乔一帆不想打扰到家人,一盏灯都没有开,摸着黑喝完水,又摸着黑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躺回床上,不曾想床上竟多出一个人,刚一躺下,就被热乎乎地贴上了。乔一帆完全没防备,他吓得寒毛倒竖,大叫险些冲破喉咙而出,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嘘——是我。”

乔一帆腾地弹起来,挣扎着摸到墙角的一盏小夜灯按开,一小团昏黄的光填充了这一方角落。

高英杰歉然地看着他,“吓着你了?对不起啊一帆。”

乔一帆完全没想到高英杰竟会给他玩儿这一出,半夜三更大变活人,任谁都会吓出一身白毛汗。心还在噗通乱跳,但面前在淡黄色光晕的尾巴里对自己融融笑着的人是乔一帆从小就在一起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高英杰,实在没必要害怕的。他走了回去,坐到高英杰身边,轻声说道,“英杰怎么不在自己屋里睡觉?”

明知故问。

高英杰把眼睛停在乔一帆身上,并不做回答,那目光也像在指责乔一帆装傻似的。忽然高英杰双手搭到乔一帆肩头,头送过去衔他的嘴唇。乔一帆只觉得眼前光线倏地暗了,眉心了然地一跳,高英杰的吻便印在他的掌心上。

“别胡闹了。”乔一帆压低声音说。

“怎么胡闹了?一帆,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高英杰的神态和他的语气一样笃定。

“我们是兄弟,本来就会一直在一起的。”乔一帆终于有机会把他打好的腹稿宣读出来。高英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跑过来的理由,乔一帆心里明镜似的。关于他们错位的关系何去何从,这种事如果一定要商议出个结果,也不该带回家收拾的。早该了结的对话,因被网吧那段插曲打了岔,便一拖再拖,拖到他险些以为高英杰也想就这么不问不提,像他们已实践了一年的那样,让一切从沙孔中漏走,等到沙粒埋葬了所有过往,他们仍能做回从前那对最正常、最与人无害、最亲密无间的兄弟。

“我不要只和你当兄弟。”高英杰双手施力,向下压乔一帆的肩膀,眼看着整个人就要覆盖过来,乔一帆赶紧伸长双臂,将他固定在一臂之遥的距离,“还说不是胡闹,爸妈都在家呢你干什么?”

高英杰眼睛亮了亮,“那爸妈不在的时候就可以?那你回来打客场的时候我去你酒店找你?”

乔一帆无奈地看着故意模糊重点的弟弟,“不是这个问题,我们…”

不待他说完,高英杰急切地打断他,“你是不是怪我一直都没联系你?那次之后…一开始我很慌张,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等到我终于想明白自己的心以后,又只想亲口对你说——偏偏嘉世出局,去h市打客场的机会都没有。”

高英杰收回了压住乔一帆肩膀的双手,切切地诉说着。乔一帆的双臂不觉弯下来,高英杰便顺势把头埋到乔一帆的颈窝,这个动作让他的声音听起来蒙蒙的,像个孩子一样说话的高英杰,乔一帆就更熟悉了。

“那次也许是个意外,但我想得很清楚了。一帆,我喜欢你啊。我不许你怪我,我不联系你你也可以联系我啊。”高英杰喃喃地说着,像在施展催眠术似的。他抚摸着乔一帆的头发,捏起一小缕发丝在指腹反复捻动,一帆的头发又滑又顺,又细又软,头发软的人心肠都软,他早都知道的。

高父和乔母是同一个单位的,他和乔一帆年龄相仿,从还是软趴趴的小团子的时候就经常被扔在一起,又在对外界最敏感、最容易被流言蜚语所伤的年纪里,他们有缘做了兄弟。因拥有不同姓氏所招来的麻烦始终是可恼的事情,在迈向荣耀的世界时,他们商定不向任何人提起他们是继兄弟。别人知不知道本也不影响他们的关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互相穿对方的衣服,喝对方杯子里的水,甚至于忘了对方与自己是不同的个体。

直到乔一帆告诉他,他要去追寻属于自己的荣耀梦想了。高英杰很慌很慌,他想象不了一帆不在身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乔一帆离开微草去兴欣的前一天,那晚和任何一个月夜都很不一样,晚风湿湿的,夜空润润的,一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槐花清甜的香气从窗外漫了来,在他们的寝室里荡漾。那一晚,一帆的两泓深潭水倒映出自己的表情,和他映在自己眼中的表情一模一样。高英杰又酸又苦又有一丝丝甜,他不愿与乔一帆分开,也不愿像别的男人那样犯了错却责怪月亮。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们是一样的。”高英杰说。也许整理自己的心情多花了点时间,可总算不太晚不是么。他的手又开始乱动,整个人都黏在乔一帆身上。乔一帆一面捉他的手,心里一面乱作一团。喜欢,当然了,他最熟悉最亲密的弟弟,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喜欢的。

好似湖水没顶。都是我不好,乔一帆想。那天b市反常得很,空气和自己的头脑都饱胀得白茫茫的。有些错是经不起一犯再犯的,自己是哥哥,理应负起更大一些的责任,“英杰,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爸妈知道了……”

高英杰的动作停滞了,他眼皮颤抖着,黯然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那边的人,注定不可能让他们满意的。”

“我们本来就是拖过一天算一天的,如果真有不得不向他们摊牌的那天……一帆,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一起面对啊?”不堪重负的神情缓慢地渗出来,像不期然被荆棘划破的皮肤,伤口先是变白,过了片刻才凝结了大小不一的血珠。

这怎么一样呢,两件事的区别即使只有一棵稻草重,也许就是堪堪承受和无法承受的差距。乔一帆的腹稿起承转合结构完美,有无数冠冕堂皇的排比句,可被高英杰这样难过的表情照过来,瞬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英杰看起来好痛啊,英杰痛得自己的胸膛也被碾过了。实在不应该在拒绝英杰的时候抬爸妈出来的,可不抬爸妈出来,难道要亲口告诉英杰自己对他并不像他对自己么,不行,那双眼睛会痛得颤得更厉害的。

对英杰而言,这件事的结果就只剩下痛与不痛,他主动放弃掉长痛不如短痛的权利,把刀子交到乔一帆手里。要乔一帆亲手在弟弟心口插一刀,事到临头他下不了手。也是啊,自小到大,英杰的不开心,就是自己的不开心。如果一定要痛,不如晚一些再痛吧,特别现在这种季后赛当前的时候。也许拖着拖着,英杰哪天遇到了正确的人,突然就想通了也说不定呢?

乔一帆整理着乱糟糟的想法,与此同时高英杰的动作越来越靠下,越来越不老实了。乔一帆实在不太好,可就算要慢慢让英杰打消念头,唯独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再有的。

乔一帆抓住高英杰的手腕,“英杰,我不想要。”

“哥哥骗人也没用,我手上捏着证据呢。”高英杰笑了。

“哥哥骗人也没用,我手上捏着证据呢。”高英杰笑了。

他们只差半岁不到,高英杰不常叫乔一帆哥哥,进入微草后,要刻意隐瞒关系,他就更不这么叫了。

屈指可数的几次,都要追溯到好几年前,不是在罕有的闹别扭之后,就是在高英杰想乔一帆应承他某些“无理要求”的时候。那年他们想把偷偷养在外边的奶猫“转正”,看准了乔母出差的时候打算先搞定比较好说话的高父,为了让乔一帆打头阵,高英杰腻腻歪歪的哥哥长哥哥短,不多会儿乔一帆就丢盔弃甲了。

久违的称呼是一张网子,乔一帆是半条尾巴踏进罐头的鱼。

一阵激灵。再不认真点儿真不行了,乔一帆扑腾着,手忙脚乱地左推右挡,他俩扭麻花似的在床上骨碌。乔一帆的床比标准单人床略宽一点儿,也禁不住他们这么闹腾,一个不小心双双滚到地上,高英杰的肩膀撞到床头,咚的一声闷响,在静夜里不算小声了。

这一下把两人的理智扯回来不少。乔一帆的床贴墙安放,墙那边就是他们父母的卧房,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刚才的动静吵醒?他俩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竟真听到那边隐约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男人趿着拖鞋的脚步声趿拉、趿拉、趿拉,每一步都踩在滚在地板的两人神经上。

乔一帆一把推开高英杰,翻身从床头捞过自己的手机,解锁、点开听歌app、调出荣耀网游ost的播放列表、开大音量。这种危急时刻哪有不安静如鸡还反其道而行之的,高英杰汗都下来了,可乔一帆大爆手速他来不及阻拦,脚步声旋即停在门口,指节叩门嗵嗵两声,高父的声音从门那边响起来,“一帆,别熬夜玩游戏了,不是说明天还要早起归队吗?”

乔一帆关掉音乐,对着门喊话,“爸爸对不起,我现在就睡了。”

高父果真没进来,脚步声远去,马桶抽水声平息,隔壁房间的门又开关了一次,家中再度恢复了宁静。

嘀嗒、嘀嗒,是闹钟秒针还在尽忠职守。良久,乔一帆夸张地塌下后背,叹气像龙的吐息那么大声,他转头瞪高英杰,催他快点回自己房间去。

被亲爹这么一捣乱,高英杰也熄火了,只是他和乔一帆分开一年,自重逢后各种人和事商量好了似的,花式打岔就没停下来,弄得他都没机会好好和一帆说说话。一帆,虽说刚才记者会上叶修魏琛方锐一通插科打诨赶走了严肃的空气,但万一兴欣内部气氛不对就不要再继续打扰下去。

却不想这一绕远路害他们俩扑了个空,主队休息室已然关灯锁门人去楼空,看样子兴欣开完记者会就直接离开场馆了。无奈何他二人从选手通道出场,邱非四下查看,并没有乔一帆的身影,他没有等他。再看手机,两人消息往来的对话框中,最后一条消息仍是邱非自己发出的那条。

他还不想见自己吗,抑或是单纯没看到消息呢?不论是什么原因,解决方法都只有找到乔一帆把话说明白一途。也不知他在不在网吧……邱非决定去马路对面的兴欣网吧碰碰运气。

邱非没在网吧找到乔一帆,事实上除了安文逸靠在休息室沙发上抱着ipad打愤怒的小鸟,网吧二楼其他人一个也没有。门敞着,邱非礼节性地停下脚步,“咚咚”叩了两声。安文逸把最后一只小鸟角度刁钻地弹射出去,石块木条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倒下,最终竟形成稳固的三角形结构,活得好好的猪发出嘲笑一样的哼哼唧唧。他啧了一声,把ipad扔到一边,招呼邱非和闻理进来坐。

运气没有差到家,这一行倒不算徒劳无功,安文逸告诉邱非,开完记者会后,唐柔本人波澜不惊,一众选手也算情绪稳定,老板却百感交集得快哭出声了。唐柔贴心安慰果果,提议大家一起去游戏中心散散心,就在不远的一家新落成的购物广场。于是安文逸就自己从比赛场馆回来了。自来熟的闻理很体谅地拍拍安文逸肩膀,安文逸眼镜闪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于是邱非他们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位于购物广场的游戏中心。事不过三,情报正确无误,再不能扑空了吧。邱非二人搭乘扶梯,人未至乐先闻,游戏中心坐落的楼层近在咫尺。因扶梯缓缓上行,邱非眼前一幕竟似从天而降。再加上响彻商场的电子音乐和着节奏鲜明的鼓点,一切都仿佛好戏开锣。

乔一帆有客人,今晚是不可能拉走乔一帆单独行动了。撤回前言,自己的运气真的差到不能再差了。

游戏音乐是元气满满的球体,反弹上天自由落地,被砸一脸也必须没脾气。正对扶梯口的是一台太鼓达人,跟前站着奋战中的乔一帆和高英杰两人。

单脚向前迈定,侧身弓步扎稳,握槌虚虚端架势,敲鼓的乔一帆肉体凡胎飙出视频快送五倍速效果,向四面八方投掷鼓点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响不停。双腕残影直追野蜂振翅,躯干摇得也很合韵致,终盘几下如雪纹劈空,当真好生利落,全良fullbo的成绩金光闪闪。旁边的高英杰虽也不是吃素的,音游的领域到底手速不代表一切,打错了几次拍子。

面朝屏幕的二人鼓槌交击,干脆的啪的一下,击掌一般清脆的声响。随即扭头对视,相视一笑,同步得几乎互为镜像。

闻理目瞪口呆,“我操,李涛乔一帆玩阵鬼和玩太鼓达人哪个更像开挂?”

邱非不接闻理的话,双眼直直盯过去。

高英杰眯着眼说了句什么,乔一帆肩膀吃吃地抖动着乐开了颜。高英杰更凑近些,夹好鼓槌,空出的另一只手掌心向上伸到乔一帆面前,乔一帆眼角弯弯瞧着他,将两枚游戏币按进他的掌心。

高英杰是乔一帆在微草时唯一好友,邱非是知道的。男生关系越好越爱勾肩搭背袭胸掏裆,何况他俩之间可还隔了一个身位格的距离,实在没什么可挑刺的。哪儿不对?说不上来,就是本能地觉得古怪。直觉是一种玄学,但有时候由不得人不信,高、乔的互动中隐匿了难以言喻的亲昵,仿佛人来人往的游戏中心以太鼓达人为原点分化出一块私密的小世界。

想多了吧……

这时候肩膀被拍了一下,邱非回头,见是叶修、苏沐橙和兴欣一干人等,叶修嘴里还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叶修乐道:“小邱小闻这么凑巧?”含着烟说话还能吐字清晰乃是叶修的绝技。

闻理来精神了,小跑着上前两步给诸位前辈请安,嘿嘿摸着后脑勺和唐柔自我介绍起来,邱非也上去问好。唐柔指了指楼上说:“我们正好要去吃宵夜,一起?”包子自告奋勇:“我去叫小高和小乔!”便跑过去招呼他俩。正好他们刚又打完一曲,游戏机传出很元气的“fullbo”音效。包子眼睛睁圆了,大呼小叫道:“魔王难度的弓可可fullbo牛b啊小乔!!!你还有这一手?!”

“以前还在训练营的时候,我们经常从后门溜出去打太鼓。”高英杰顺手把自己的鼓槌递给乔一帆,语气自豪得像在晒猫,“只要是一帆听过的曲子都是上手就fullbo打底的。从来也不让让我。”

乔一帆很自然地接过高英杰递来的鼓槌,帮他放回原位,自己的那副也挂回去放好,接茬道,“那下一场比赛英杰也让让我呗?”

高英杰出拳捶他肩膀:“才不呢,一帆现在这么厉害哪里需要我让啊。”

乔一帆下一句话就噙在嘴角,一扭头兀然发现邱非竟杵在人群中,面无表情盯着自己,冷不防踩空了似的心脏虚晃了一晃。兴欣大部队正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向美食广场进发,众人陆陆续续搭乘扶梯中。视线既然都对上了,邱非也不来虚的,他把正在对唐柔献殷勤的闻理抛在一边,径自走向乔一帆,与他并肩,“怎么不回消息。”

邱非和乔一帆是朋友,找朋友说话直来直去天经地义,没一个兴欣人觉得邱非态度有丝毫问题。只有高英杰诧异于邱非毫无铺垫的说话风格,不自觉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在乔一帆另一侧边走边睨着他们。

乔一帆被问怔了,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收到来自邱非的消息了。邱非态度之理所当然,仿佛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并未真实发生过,所有事情都是乔一帆自己的臆想,乔一帆一个不慎被这态度带了节奏,反射性脱口而出,“没看到,我还没来得及开机。”

乔一帆日常消息往来的对象除了邱非、队友就是高英杰。今天是比赛日,队友们都在一起,连高英杰都真人驾临,赛后列队握手的时候就说过会直接去主队休息室找他,他还开什么机?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一聊起来什么都忘干净了。

手上行动先于大脑作出反应,乔一帆下意识地慌忙摸兜、掏手机、长按电源,未读消息砰地弹了他的眼睛,他才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匆忙开机的行为好像急于向邱非解释什么似的。不免在唾骂自己没出息之余暗自庆幸,还好今晚没开机,不用在离开场馆前看到这条消息。

即使他尚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得体地单独面对邱非,他的的确确做不到看见邱非的消息却故意装没看见,做不到故意不回应。爱来时毫无预兆,消亡与否更不受理智控制。失魂落魄地爱了邱非几个月,悲哀地收获一份对自己本性的清醒认知。

他们站在扶梯上,离头上楼层渐进,已能看到店家的招牌。邱非正要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乔一帆叫了一声:“英杰快看有越南河粉!”拉了高英杰先人一步,三两下冲上楼跑了。

一众人抵达美食广场,晚饭时间早已过去,空座位虽不少,架不住兴欣人多,闹哄哄分头找了一通,才终于找到一大片足以容纳所有人的,连在一起的空位子。邱非来晚一步,乔一帆高英杰已和包子方锐凑了一桌,紧挨着乔一帆的邻桌赫然坐着三个咯咯直笑的美女和口沫横飞的闻理,邱非没去理会,想了想,拣方锐旁边那桌,叶修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各自点单取餐一通忙活不提,顺利吃起来。刚结束了一场高强度对决,年轻的身体十分需要一些简单粗暴的油脂和碳水补充消耗的精力。叶修嚼着炸串随口找话,“小邱今天休息啦?这商场离你们那儿可不算近。”

邱非点点头,“我们来看比赛。”

叶修哟了一声,竖起大拇指,“自掏腰包给我们贡献票房啊?干得漂亮!”

于是自然聊起今晚的比赛。“一力降十会!绝对力量的碾压!在柔姐姐面前耍小聪明的都是渣渣!”闻理手舞足蹈地描述看到唐柔两场胜利时难以抑制的澎湃心情。单纯的少年还不懂得赞助商广告主的脸色变幻莫测,对唐柔拒不低头的行为一把子支持。

最后闻理总结:“反正低头了他们只会更来劲,绝对不会停止bb的放心好了!”

叶修见邱非一直侧着脸盯看某个方向,顺他视线望过去,想到今晚虽输了,可高光时刻一点不少。“小乔那场也很炸裂,”叶修先夸赞了一句,对着邱非解释说明道,“他那招可是自己想出来的,哥都事先不知道,真厉害。”

老大说的对。包子抢着接话说:“可不是?!小乔厉害的,小高都对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高英杰老实,只当被包子一语道破心事,一下子傻掉了。乔一帆也一个恍惚,下意识偷眼瞟邱非,不曾想邱非也在冷冷看他,视线正好撞到一起,乔一帆哆嗦一下,赶紧收回自己的眼睛。

包子说话没头没脑惯了,其他人都没多想,倒是方锐来精神了,怎能放过这个说骚话的机会啊。先长长地yooooo了一声,挤眉弄眼地对高英杰说:“我说怎么小高那么黏糊,像个殷勤的小女婿,上赶着的往我们兴欣休息室跑,原来……咳咳!”

方锐继续,竖起手背挡着嘴,装作悄悄地,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对乔一帆说:“这么大一块墙角还不挖回来小乔你在等什么?!千万别和王杰希客气,今晚不管你用什么姿势,不把人搞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高英杰像炭烤鱿鱼似的整个人发红蜷曲起来,他太不会处理这种玩笑话了,偏偏方锐还恰好说到他心坎上,虽有心反驳,张着嘴啊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终闭了嘴,摸着后脑勺嘿嘿讪笑着,偷偷拿余光确认乔一帆的反应。

邱非不免心浮气躁。高英杰这什么奇怪的反应?怎么你很想被人打趣吗?这就有点露骨了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深吸一口气,暂且按捺住,提醒自己高英杰的问题不要算在乔一帆头上,这事未必和他有关,有事一件一件解决,不要被突发状况模糊了重点。

乔一帆看邱非眼睛始终在自己和高英杰身上打转,神色也越来越耐人寻味。乔一帆想,说不定邱非也具备某些直男的这种习性:一般不会去想自己身边谁是基佬,可是一旦知道认识的人中有个基佬,他立刻看谁都像基佬。乔一帆不想把高英杰也是gay的事情暴露给邱非知道。不否认方锐的话难保邱非多想,但急吼吼地矢口否认不更像做贼心虚吗?真是难办,乔一帆扶额抗议:“方锐前辈,您说您对吗?”

方锐嘴一咧,还想放大招,陈果不耐烦了,“包子,你想说的不会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吧?”包子嚷嚷道,“这不都一样?有啥区别吗?”

邱非不想再让包子和方锐继续这个话题,他扬声说道,“一帆前辈确实厉害,不声不响好大一个惊喜。”

这句话本意是想强行接住刚才叶修夸乔一帆厉害那句话,试图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回比赛上。奈何中间隔了一出闹剧,邱非又在克制脾气,故意压平的语气听起来干巴巴的实在没什么惊喜的感觉,钻进乔一帆耳朵里只觉得阴阳怪气,以为邱非借着比赛暗示他昨晚的事,是在损他呢,掩饰地垂下眼帘,“都是凑巧的,周前辈对新打法没防备而已。那招泛用性不高,没什么厉害的。”

说这种话,明显是把自己当成外人敷衍,邱非心里憋着股气,硬梆梆地摇头,“怎么不厉害,不止今天,一帆前辈最近团队赛打得都很精彩。”

乔一帆淡淡道,“阵鬼在团队里显得好是应该的,我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对自己评价过低的毛病又来了,邱非很不喜欢他看轻自己,便正色反驳道,“太谦虚了,联盟里能接得住包前辈思路的阵鬼还有谁呢?一帆前辈在兴欣是不可替代的。”包子听到邱非提及自己很是开心,忙不迭帮腔说,“没错没错,小乔是不可替代的!”

昨晚邱非吼他那句“联盟要禁赛你让兴欣怎么办”再一次回荡在乔一帆耳畔。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把场面端住。乔一帆的心皱成一团,酸楚得不知如何是好。从看到邱非那刻起,他便隐隐约约对此邱非行目的有些猜测,只是不愿强迫自己多想,而今猜测逐渐成形,不留情面地对他露出狰狞嘴脸——邱非专程跑来,果然是为了提醒我安分守己来了。

不远处有堆客人吃完饭,闹哄哄地散了。空桌子被其他眼尖的发现了,叽喳着飞过来,随后又赶过来一批,扑腾腾站起坐下。

乔一帆勉力挤了个谢谢出来,好在嘈杂的环境帮大忙,除了当事人没人发现他音调听起来不正常。他掩饰着端起碗灌了一大口汤,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抽条纸巾按住口,头扭到一边去咳。刚才不该选这碗加足辣椒和青柠汁的越南河粉的,雪上加霜。

高英杰见他咳得神色越来越不对,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偏黄的照明下也惨白如纸,急忙又拍后背又喂水,好一通手忙脚乱,自然而然递给乔一帆的是自己喝过的水杯。他没顾得上注意,坐在对面的邱非眉头皱了皱。

乔一帆喝了两口冰水止住咳嗽,用纸巾抹干净眼睛鼻子,起身对一旁关切的陈果抱歉地微笑,说要去一下洗手间。

乔一帆的笑容太体面了。高英杰心里影影绰绰的,想跟过去看看,恰好被别人叫到自己名字,回头看去,是那个外形酷似黑社会的蓝雨前队长正提到今晚单人赛中君莫笑假装被木恩浮空的那一段,借机大骂叶修不要脸,叶修皮笑肉不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杠着。话题忽然扯到自己身上,高英杰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走人,于是只好继续坐下来陪笑脸。

魏琛和叶修你嘲我讽不亦乐乎,包子方锐也不甘寂寞地加入,又是一场群口相声。邱非在一旁冷眼旁观,注视了尴尬微笑的高英杰一会儿,默默站起,往洗手间去了。

空气里飘着含氯消毒水的气味,并排设置的三个洗手池上方,顶灯,镜面和地板上未干的消毒水让那一片区域显得比用餐区还亮堂。

自来水很凉,乔一帆掬了水拍在自己发红发烫的脸上。

想来与邱非真正相识也才不过半年,热得不像话的初夏,散发好闻味道的少年,心情不虞时倾斜的眉角和轻抿的唇线,每个细节都清晰如在昨天。当时两人几乎就是陌生人,并肩作战已默契得像相知已久的亲友。现如今拥有数不清的共同回忆与羁绊,一点一滴积累的真实情谊却在乔一帆被硬拖出柜门的那一刻剥落了无坚不摧的伪装。

真实的自己不值得邱非信赖,他甚至认为有必要专程前来,拿那些意有所指的话抽自己的脸,否则无法安心的地步。当我是定时炸弹,还是潜伏期的病原体呢?乔一帆黯然地想。

凉水镇静过的皮肤很舒服,这才想起没东西擦脸,他从旁随手扯了一段卫生纸,结果擦了自己一脸碎屑。邱非的身影反射在镜子中的时候,乔一帆正对着镜子择自己脸上的卫生纸屑。

邱非一进来就站住了,定定不出声,沉沉目光压向乔一帆,既无视身后的小便池,也不往里边隔间走,显然目的不是解手。通过镜子,他们四目相接,一时相顾无言。

总得有个人主动打破僵局,邱非先开口了:“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还不肯善罢甘休么。一阵疲劳的波浪袭来,淹没乔一帆的全身,邱非执着的性格头一次让他如此吃不消。纵使他有一肚子爱恨想诉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荒唐话,够滑稽可笑了,不说也罢。只不过他唯一有件放心不下的事,一直梗在心里难受得很,他问道:“你姐姐还好吗?”

邱非有点意外,转念又觉此问在预料之中,眉毛线条略软下来,轻轻地叹道:“她会没事的。”

他接着说:“咱们谈谈吧。”

“在这儿?”乔一帆打量四周,购物广场是新盖好的,洗手间也还没来得及变脏,可是厕所总不是说话的地方吧,何况等一下他还要送高英杰回旅馆,确实没空档:“下次吧,我今晚还有别的事儿。”

邱非诚心来解决问题,却被拖着回避了一整晚,再傻也不会看不出来乔一帆实际上不想谈这件事,也渐渐没那么心平气和:“拖着也没好处,有问题尽快解决的好,明天你们放假吧,网吧后门不远那家咖啡厅怎么样。”

解决得了的才叫问题,解决不了的叫分歧,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观念上的分歧,这又哪是简单交谈几句就能解决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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