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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观世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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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乾符元年公元874,灾荒连年,官府敲榨盘剥,王仙芝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辗转大江南北十数省发动农民起义,弛骋中原,烟火断绝,民不聊生。

客家先民,由江州溯赣江而下,来到赣南、闽西、广东东北的三角地带定居,堪称乐土。

岭南地区远离烽火干戈,但天也有作恶之时,唐末冬季严寒反复无常,南方也是酷似北方飘雪如沫。

米斗钱三千,拾雪人相食。

一条山间小路上,有一年轻男子马奴打扮,头顶薄霜,行色匆匆,只见他神情慌张,不时回首眺望怕是有人追上。走到一僻静地,有一棵不过三尺的小榕树,旁边杂草丛生,他发觉是个颇好的隐秘之处,不假思索跳入其中。

男子快手快脚脱掉臭旧衣裳,露出一身腱子肉,胸乳因赶路而起伏肿胀,乳头有少许绒毛连住腹部肌肉,一直到胯下再看他双腿粗壮多毛,结实之至,平时定然习武勤练马步。

再从草丛出来时,男子已然焕然一新,头戴平头巾子,短小的粗布半臂换成一件圆领窄袖袍,袍上花纹有回纥狩猎暗花,腿上套上绯色袴褶,只是脚上的麻履与全身并不相配,格格不入,好在他体格强健,容貌大气,剑眉星目,不看麻履,只觉他是大户人家少爷郎。

男子身上包袱因换衣少了一些份量,猫腰一跳,从小榕树后奔出,眼看四下无人,继续向南走去。

此男名为徐炎极,年廿三,本是一大户的马坊小厮,认得几个字,识得一些拳脚功夫,主人见他做事干净,便遣到内室去跟班服侍,扶瓶取酒,磨墨挂笔。

战乱后,大户举家南迁,路遇狂贼。

说是狂贼,也是可叹世道苍茫,不过是穷人作贼,贫民发狂罢了。

慌乱之间,护院们一哄而散,大户一家惨遭屠杀,徐炎极本有护主之心,奈何几个来回之间,学过的死活两路八母掌已经难以招架群攻,混乱之际地上翻滚几圈随手拾起一个包袱挡了一刀,闭眼装死,捡回小命。

四千里路过来,竟不觉气温有所上升,越是往南越是湿冷透骨,徐炎极仗着自己童子功夫好,丹田如火,粗布袍一件便走了多天的路。

那个救命包袱他也带于身上,里面是贵重衣物和些许通宝,徐炎极想着过了岭南,便可卖掉换钱,没想一路地广人稀。

身上作臭连连,他终究受不了,换上新衣,把臭衣物塞进了小榕树树体裂口内。

走了不到二里路,渐渐似是有了人烟,徐炎极经过一座小佛庙,庙门上有一匾额,有圆通二字,可门饰又不似是佛庙之物,门口有一破碑,碑文已经被人乱画,又遭岁月腐蚀,徐炎极蹲下细看,认得“德侔天地”、“道冠古今”,推得这庙本是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地。如此孔庙改佛庙,礼崩乐坏,见怪不怪。

出家人慈悲,徐炎极想求借宿一宿,便用门环扣于门面之上,作声求入。

“徐某路过此地,别无他求,求大师心慈,求宿圆通圣寺一晚!”

此小庙实在不大,徐炎极为仆多年,口上功夫了得,直接把小庙夸成大寺。

几次喊话,只有渺渺回音于空旷绕转,无人答应。

徐炎极本想离去,可是又不想再过一晚露宿风餐,虽然已经不再下雪,可是这南方晚上也是透骨之冻。

他拉起门环,门一拉便开,门上门钉锈迹斑斑,长二寸,见一寸,铺在门钉上的泥早已剥落,再无防火之用。

庙内昏暗,尽头入眼是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绢布画像,并无实物尊像。

画内观世音男相,并不同于后世的中性女相,且背部有一个摇曳生光的外圈。

观音下方是饿鬼和乞儿,他们张开两手等待,似乎要接受从结与愿印的两只手中落下的甘露和七宝。

徐炎极跟主人伴读伴游,见过不少庙内佛像,却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观音画像。虽然绢布破旧,可是色泽却鲜艳欲滴,尤其观世音背后光圈,与他浓密的青发,衬得栩栩如生。

他一时贪念图生,想走近把绢布拿下偷走。再走近些,发觉观音身后光圈并非光圈,而是由镶着眼睛的无数只手构成,背光内缘更有巨大的妙手,每一手或持物或结印,使尊像周围呈复杂的图形,形同光圈。

再看向观世音容貌,皮肤的颜色用橙色和肉色细心晕染,用赤或紫色描线,淡然又雍容。眉目如画,画又如人,人又似圣。挺鼻珠唇,生动柔和,双目则有如日月之光,摄人心魄。

徐炎极正想一手扯下绢布,突然留意到庙内一旁,有一团黑影。

他吓了一跳,立刻收手,喝斥道:“何人在此?”

又念及自己是不请自来,赔笑道:“是和尚大师吗?徐某在此请过。”

无人答应,徐炎极走近那边暗处。

一看清楚,他吓得捂嘴禁声。

只见一副棺木打开着,棺木上还插着尚未题字的明旌,棺木内有一具裸体男尸,不知为何,袭尸、饭含还未完成,便被抛弃在此,无人收敛。男尸面目狰狞扭曲,面目全非,似是死得痛苦,面容发紫,舌吐出,眼下垂,身上也有尸斑紫斑,可怖至极。

徐炎极立刻跪下拜倒,说道:“小…小奴…无心冒犯!求千古先贤莫要见怪!”

他一时心虚,忘了这里已然不是孔庙是佛庙,把男尸抬高身价,当做已故的贤者,他本是奴仆,换了一身死去主人的尊贵衣裳,可是这一张皇失措,又自称小奴了。

几下跪拜,见尸体无动静,一动不动,徐炎极长舒一口气,瘫坐冰冷地上。

“一路草木皆兵,也不知何时有獠奴狗辈突然把我杀了,唉…倒不如在此处躲起来算了…”

他喃喃自语,似是身心俱惫。

堂门本被他打开,外面北风吹进来穿堂而过,吹得那块观世音画像绢布訇然作响。

徐炎极抬头看去,绢布被风吹得凹凸扭曲,观世音仿佛目光如炬,看透他的贪婪,看透他的懦弱无能,弃主求活,嘴边一抹耻笑。

徐炎极心内一凉,叹了一句:“又贪又蠢,观音显灵降罪,我命休矣。”

绢布被吹得翻滚卷起,庙窗透光,刚好照在徐炎极身上,冰冷的手脚微微有点暖意。

徐炎极转向观音画像,又拜下磕头,心道:“我这等贪婪竖子,惹得大士污了眼目,今后定必吞刀刮肠,救人救苦救难。”

关上庙门,徐炎极又拜了一拜,门缝风声隐隐透出,似是有人在庙里轻笑呢喃。

不多时,路过一处夯土筑墙的土屋,坐北朝南,徐炎极敲门想讨水解渴,却无人答应,他只得推门而入,房顶用的油瓦,微微透光,内里俱是空室,不但无高桌低凳,连被褥也无,看来无人居住,可是墙体粉白,也不算得陈旧。

再到后院,有一简陋草亭,歪歪扭扭欲倒,徐炎极却喜极,只因院子内有一石井,他急忙用麻绳倒挂自己的竹筒,投入井中,捞起感觉份量不轻。

“晦气!”

一拿起竹筒,徐炎极不禁骂了一句,筒内全是粘湿稀泥,全然不能饮。

他骂声惊动,后面一阵稀碎响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黄犬,咬着一只小雉鸡,黄犬似是自比院子主人,好奇看着徐炎极。

徐炎极窄袖袍上吊有两个小毛球,他取下后,轻轻抛向黄犬,黄犬似是欢喜,抛下雉鸡,一下便扑上去噬咬玩弄。

徐炎极以前跟过主人去过市井狗坊,玩狗逗狗,算是没有白去。

“你这猧子,倒不怕生。”徐炎极笑道,又从包袱拿出糟糠饼块,撕了一些碎屑,黄犬上前舔舐,他摸了摸黄犬身上,黄犬竟舒服得瘫下,呻吟两声,原是黄犬身上患病,病处竟然都毛发脱尽,露出嫩肉,可见瘙痒至极。

摸了良久,黄犬辗转反侧,徐炎极思量着如何帮它敷一下这患处,但是他不通医理,无可奈何。

“猧子,这左近有水源不?”

黄犬乌黑眼珠子似有灵动之感,瞅了瞅他,一个打滚爬起,叼回雉鸡,十步一回头,等着徐炎极追赶他,又是带路又是游戏一般,路上景色渐渐有些生气,不像他之前来时的路上那么颓败,偶有绿芽衣在树上悬挂,地上也是绿草,不似北方早被饥民拔出裹腹。

不到一柱香,犬吠水声中,绿草带露浓。

这溪水清澈,寒冬已然锁不住即将到来的春意,水中有鱼有螺,一并东流。

徐炎极清洗竹筒,洗了把脸,黄犬则在旁边撕咬雉鸡,连头都扯掉了。

他脱下与身上衣饰不相配的麻履,拉起袴褶,露出毛茸茸的小腿和大脚,他毛发旺盛,脚趾头,脚背上都有绒毛,一踏入水中,冻得他一个哆嗦,长呼一口气,又用冰冻溪水泼了头脸,一洗路上的风尘疲惫。

溪浅鱼肥,忘路远近,草缠卵石,缠绵悱恻。

溪头卧,久久未起身,这等闲情亡赖,实在舒服,也不顾脚腿未干,徐炎极在叮咚溪水声中想着不晓得这溪何名,枕着麻履,便沉沉睡过去了。

不知逝水几何,他醒来竟接近黄昏,犬吠如狂,叫声中又带有一点呜咽之感,徐炎极听得心惊,拿起麻履便朝那边树丛中跑去。

树影森森,天际黄昏微红的光,几近渗不入。

只见黄犬边吠边夹着尾巴,又惊又惧,三丈开外,一条半丈长蝙蝠蛇卷缩尾巴抬头吐舌,身上大鳞犹如一双怒目,颈部皮褶两侧膨胀,狰狞又可怖。

徐炎极识得此等乃毒蛇中一等一,毒牙杀人必无可救药,他突然想起圆通佛庙中的男尸,想必就是中了这蛇毒而忙,可是又觉奇怪,这类毒蛇最不经冻,怎地寒冬也不冬眠,在这跟黄犬对峙?

这毒蛇他也害怕,手上无长棍,难以打其七寸,徐炎极寻思,抱起黄犬便逃走,谁知正要抱起,黄犬却挣脱出来,继续对这蝙蝠蛇发出“呃…呃…汪汪汪!”的怒吠。

徐炎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强行抱走黄犬,却觉黄犬毒蛇之间的草地上,有一闪白影。

定睛一看,原是一条稚嫩小白蛇,已经动不了,在地上奄奄一息,模样很是可怜,才晓得原来双方都想争夺这将死的白蛇,不知有何魅力,甚是奇怪。

他见这小白蛇行将就木,卷作一团,犹如自己在一路上餐风饮露,轻贱之至,有时也不敢熟睡,怕冻死过去,被别人切肉分尸而食,尸骨无存。

徐炎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再想起不久前在观世音前立誓,要救苦救难,一股胆气突生。

他迅身前倾,用手中麻履抄手而起,把小白蛇一下卷入麻履之中,这几下身手轻捷,蝙蝠蛇伸头来咬已经晚了一步。

“猧子!”

他往后退缩,同时唤黄犬,想要一起逃走,可是这蝙蝠蛇发狂追来,仿似誓要得到这小白蛇,蜿蜒盘旋,更弹射而起,一下子咬中徐炎极的小腿!

“啊!”徐炎极痛得大叫一声,单手抓住蛇身,鳞片滑滑溜溜,触手发凉,他全力一拔,蛇竟然不肯松口,还咬下一块小肉。

惊怒之际,一手把蛇往远处丢去,那蝙蝠蛇凶恶发狠,半空中还发出“嘶…嘶…”吐舌之声,听起来格外刺耳,徐炎极觉得脑袋被刺得发痛一般,腿也发软,一下坐倒在地上。

黄犬紧贴上来,一头拱在徐炎极背上,示意他赶紧起来逃跑。

蝙蝠蛇蛇尾扭转,竟挂在树上,稳住蛇身,那蛇身上的目鳞,在夕阳余晖中隐隐发亮,眸子一般盯着徐炎极手中的麻履,让人怵目惊心。

蛇口骚扰之声吞吐不断,甚至隐隐让人觉得“嘶嘶”声似是蛇准备口吐人言,扰人心智。徐炎极不得不拿起双履覆盖耳朵,才不至于被怪声弄得头昏脑胀。蛇身似弓,又再次准备向徐炎极弹射而去,急得黄犬围着徐炎极团团转。

一抹银丝一闪而过,徐炎极以为蛇又袭来。

原来却是蛇被固定在树上,蝙蝠蛇又怨又恼,几近发出类似人声的尖叫,树下一人,左手持尘拂,尘拂银丝缠住蛇体绵绵不绝,蛇越是挣扎求脱,越是被捆得厉害,不多时蛇身已经被银丝割裂得鲜血淋漓。

自知再不逃脱便大限将至,蝙蝠蛇不再嘶叫,用尽全力回头向下坠去,也不管身上被割得皮肉分离,张开大口獠牙直直往树下那人头顶咬去!

那人也不退不避,右手一扬,两枚咒符抛出,火光莹莹,直冲蛇口而去,蝙蝠蛇强弩之末,在半空中也无法变换方位,硬是吞下两枚火符,摔到地上,再无动静。

徐炎极瞧得真切,那火符似是包裹着钉子,就算烧不死这蛇,也能穿脑而亡,这些手段可见此人身手不俗,火焰一点都没有烧到他的尘拂,且是为了杀蛇而来,早有准备,固而一击得手。

那人也不理会徐炎极,脚踩蛇头,以防它再次反扑,在怀中掏出一把五寸师公刀,刀身刻有七星,手起刀落剥下一处蛇肉,轻挑而起,刀尖挑着一块蛇胆。

此蛇胆怪异得很,圆润如珠,似乌目,又似墨玉,黑色斑浓重密集。

“哼!连横骨也差点炼化,难怪几乎能口吐人言,栽本道手里,是你这妖物福气罢了!”

听他自称本道,徐炎极才留意到,此人年约四十,头戴莲花发冠,外罩大衣上还贴了些鹤羽,长袖一挥,便把黑珠蛇胆放入腰间挂袋,举手投足有虚步太清之态。

只是道人外披的下摆已经泥渍斑斑,脖子上也有一些散发贴着,应该是赶路多日,额头更有几滴蛇身喷溅粘上的蛇血。不过他相貌清俊,古松般挺直站立,倒有些仙风道骨。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蛇实在凶得很。”徐炎极站了起来,赶忙行叉手礼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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